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瀑布灣道《本土》第30期
王良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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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過那麼多虛渺的雲山石路,還有密矗矗迷宮似的摩天大廈,我終於回到出生、成長的地方。這樣的長旅,長了多少見識,如何磨礪意志,對我以後的人生有甚麼影響,我感到冥冥中的力量在推移。太陽緩緩西沉,我的衣服散發落日柔和的亮光。記憶的光暈可及之處愈來愈小,不會很久的,眼前一黑,沒有了海灣、岸邊的房子、街道上的行人,沒有我,想告訴你尋常但有意味,或不尋常但終必遺忘的見聞,都沒有可能了。所以我現在要做一次嚮導,你跟着我就是了。

 

華富街市

 

  我不諱言是個街市行者,每一天迎面而來,過眼雲煙的謀食臉孔,呼魚喊菜的高亢聲音,藝熟的營生手腕,都令我流連忘返。比如穿行於華富邨的街市。這華富邨,前身是墳場、亂葬崗,點化成高樓處處的新型屋邨後,竟成了窮人的富貴屋苑。是的,這裏經常鬧鬼,鬼故事特別多。不必怕,連小孩子都夠膽帶着蒜頭捉鬼,那些鬼也不會厲害到哪裏去。我反而覺得人更加可怕呢。

 

  華富邨的街市,初見真有一點新奇的驚喜。它不是那種露天、攤子處處、地面污黑濕漉的舊式街市,而是巧妙設在商場的底部,晴天雨日,買菜也不用撐傘。你只要沿着華富道,向左走到瀑布灣道入口,左轉,落斜路就見到。然而,這是許多年後,習慣上網看街道圖的新世代,或者依路牌尋路的遊客的指認方法;那年代的居民,沒有甚麼街道意識。他們會說,邨口,大大公司,華泰樓,華明樓,雞籠環,商場,郵局,街市,惠康,4號巴士站,小巴站,華富酒家,永德書局,卻從不說街道的名字。除了經過時偶然瞄一眼斜路口「Waterfall Bay Road瀑布灣道」的路牌。

 

  是的,就沿着瀑布灣道下行。街市的入口,左邊是惠康超級市場,大大的英文Wellcome,有多少人懂得是甚麼意思?剛搬到這屋邨來的人,都是第一次見識「超級」市場。裏面,除了特別多女人,還特別多小孩。買菜的人拎着菜籃,偶然會看到穿着灰色長衫、灰色長褲,趿着膠拖鞋,樣子誠樸的中年女人,氣急敗壞地走下斜路,走向「惠康」門口──一個面如死灰的小孩,雙手插在褸袋中,身旁站着穿制服的男人。他麼?多數是偷糖的小孩,給職員抓住了。怎樣處置?那年代的人,仁慈些,很少報警。小孩子嘛,給個機會,好好教導,會改過來的。(明天,他也許會和其他小孩滿腔正義一起追打垃圾蟲呢)他媽媽為孩子道歉,之後拉高面衫,在碎花內衣的兩個袋口中摸來摸去,找出碎銀,買了那筒糖,寒着臉把兒子罵回家去。

 

  惠康對面的雜貨店,店門口本來有兩個大木桶,高高的白米山,走近會聞到粉滑的米香,偶然有兩三隻黑色的穀牛在米堆中玩耍,引得小孩子用手掌去撈,撈到又張開手指讓穀牛沙啦沙啦跌進米丘中。居民習慣在惠康拎着一袋五公斤泰國米和一膠袋一膠袋的食物後,雜貨店的米桶就消失了,當眼處是整整齊齊的雞蛋小山。一個明亮的燈泡低垂,店員五指張開,一次抓起四隻雞蛋,在燈泡中一掃,照出微紅的圈暈,偶然有黑點,好蛋壞蛋就現形了。黑白相間的鹹蛋,卻是一隻一隻照的,白邊透光,可以窺見裏面的紅暈。有時,一個工人坐在店裏,在紙皮箱中抓起一個泥黑的鹹蛋,用銀色的小刀俐落地刮出一坑一坑的白邊,邊刮邊轉動鹹蛋,就像撥琴絃,如果你喜歡聽刀鋒與蛋殼輕擦、黑泥粉落的磁磁,那就有點聽音樂的感覺了。而每一間雜貨店,當眼處總有一個敲開了大缺口的瓦缸,裸露着一塊塊暗青沾着辣椒紅的榨菜,連同蝦米帶着海水鹹味的鮮香、鹹魚的霉臭、花生油濃稠的氣息,空氣中充滿生活中的甜酸苦辣。

 

  一個小學生在門外說:「三毫子麵粉。」

 

  「三毫子,好少嗰噃。」

 

  「買嚟釣魚,少啲唔緊要。」

 

  於是店員在厚厚的黃頁簿中唰的撕下一頁,摺成漏斗,把一個銀色的勺子插入麵粉山。

 

  華富家庭用品店,每天都擠滿買菜刀、砧板、生鐵鑊、鑊鏟、瓦煲的女人。你會經常聽到這句話:「襟唔襟?」那是耐用不耐用的意思,這個時代的追求、生活哲學。我想,我也是個積極學習生活的人,從小就學會燒飯、買菜、炒菜。到這裏買砧板,老闆娘提醒我,新的砧板要用花生油塗抹,讓木頭多吸油,才不易裂開。買瓦煲,她又說要先浸水兩天,煲底也要用花生油抹幾次,這樣才可防漏防裂。知識總是從經驗中來,街市人有街市人的學問。你不要少看這些天天在街市買菜、講價的女人;也不要少看那些賣魚賣雞的小販,他們有多少學問和絕技?我的一個親戚,開南貨店的陳三姑,在《歡樂今宵》參加剝蠶豆比賽,現場觀眾一分鐘剝二十五粒,她呢,一分鐘剝一百七十二粒!所以我常跟小販閒聊,有機會偷下師──怎樣用鹹水草「一手紮」氣脈相連的把一斤菜心綑紮得左右平衡?這年代,傳統的好東西、活手藝都消失得七七八八了,想吃一碗有魚味的魚蛋粉都「唔使指擬」。

 

最美麗的海景

 

  華富街市對面是屋邨辦事處,買菜時順便交租,向職員查問甚麼,都很方便。向上行是市政局公共圖書館(現在已沒有市政局了),向下行是郵政局(香港郵政局的標誌換了)。每個初搬來的小學生,大概都會去一次郵局學習寄信──寫一封信給自己,寄給自己。

 

  從街市弧形下行,再弧形上行,差不多就是整條瀑布灣道,這是全華富邨海景最美麗的地方。瀑布灣道依山而建,從華美樓到華建樓,一段像項鍊的斜路,買菜的人,釣魚的人,游泳的人,燒烤的人,散步的人,離家又歸家的人,走在下坡、上坡的路上,在愈飄愈高、藍天下曳着長尾的風箏眼下,都成了一顆顆黑珍珠。

 

  路的左邊,是藍汪汪的大海,這種在陽光下閃着碎金的瑩澈的柔藍,可以越過岩石,湧到人心裏,把人變成靈動善感的海。站在瀑布灣道,可以看見鱷魚島和南丫島。鱷魚島外形像鱷魚,這名字是四十多年前我們起的,它的正確名字是火藥洲。

 

  我常常走過這條路,因為到釣魚台釣魚,或者到石灘游泳,都要從這裏左轉,下坡,走過崎嶇的石路到海邊。這條斜路上,總有大人、小孩,光着上身、穿着泳褲、趿着拖鞋,慢慢上坡、下坡。也有額頭戴着潛水鏡,手挽蛙鞋的年輕男女,甚至用頭頂着吹脹了的橡皮艇,兩手抓着艇邊的青年,在烈日下投奔夢幻的海灣。釣完魚的人,提着一小桶或半小桶魚穫,從石灘走到這條路上來,經過的人總會好奇地往桶裏瞧:「釣到乜魚?」我最輝煌的戰績,是用六爪鈎,一天「挫」了七條臉盆長的烏頭,上午四條,下午三條。捧着大面盆裏的烏頭從瀑布灣道回家時,一個女人還問我「賣唔賣」,說要給孩子煲粥仔。當然不賣,那是人生開始嘗到的成功感。

 

  從華富道左轉駛向瀑布灣道的車輛不多,這條斜路也就成了孩子的「遊樂場」。剛搬來時,偶然看見穿着汗衫、短褲、拖鞋的小孩子,坐在自製、簡陋的木板車上,從郵政局外的斜路往下衝。後來換了穿上「Texwood」牛仔褲的少年,踩着雪屐向下滑行,再後來,是穿着光鮮運動裝、Adidas運動鞋的青年,有型有款地站在滑板上,蛇游而下,朝瀑布灣的方向飛馳。

 

瀑布灣入口

 

  經過露天停車場,上坡,走一小段路,左邊就是瀑布灣的入口。一條小瀑布,就掛在濕黑的崖壁間,水並不潔淨,因為中游的牛奶公司,養了不少乳牛,下游有一些農民,養雞養鴨,溪水受到污染,有點暗黑。

 

  瀑布灣是燒烤的好地方,小孩子喜歡到這裏釣魚、捉魚、撿火石。七十年代,你在瀑布灣的入口,常會看見來燒烤的人,從華生樓對出的路口,另一邊的瀑布灣道下行,經過華建樓、寶血小學來到這裏。他們手拿一大綑鏽跡斑斑的燒烤叉,走到山坡下的海灘,第一件事就是插沙──不斷把鐵叉插進沙裏,把鏽跡擦掉,直到生鏽的鐵叉變回銀亮。今天,再沒有多少人會把燒烤後的鐵叉帶回家裏,留待下一次再用了。這是一個即用即棄的年代。

 

  如果你問我在瀑布灣入口的街道上見過的最難忘的事,我會說:那是入黑的一個秋夜。幾個女人在這段上坡下坡的路上走來走去,一臉焦急愴惶,見人就問有沒有見過一個五六歲的男孩,穿甚麼甚麼衣服的,他本來和家人在瀑布灣燒烤,大家收拾東西離去時,卻找不到他了。當途人搖頭的時候,其中一個女人就大哭了,她一定是失踪孩子的媽媽。我們一直聽到那大哭大喊的聲音:「他一定給海浪捲去了!他一定給海浪捲去了!仔呀!仔呀!嗚……嗚……」途人幫忙四處找,我走到海邊──黑夜的海,白浪翻滾,夾雜震撼人心的濤聲,沙……沙……崩……。那是和晴陽、藍天下完全不同的海灣,閃着詭異的浪的幽光。

 

  走在瀑布灣道上,我偶然會聽到隱隱約約的淒厲的哭聲,使我有許多想像。我加快腳步上行,路的盡頭,就是瀑布灣道與華富道的交界。前面就是華生樓,這裏常有不願走樓梯的小孩,跨過鐵欄,從斜坡爬下來。我們從另一個路口,下坡,上坡,走完瀑布灣道,從這裏離開;他們迎面而來,和我們打個照面,走在我們站着的街道上,走向瀑布灣,開始新的旅程。

學生作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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華富一隅 高巧媛

        她默默地踏步,傾聽着風,步過了雨,在一處臨海的彎道停下了腳步。海風帶點微鹹,染在她的身上。只要側耳細聽,她會隱約聽到那邊的瀑布,飛奔下來的流水,正在向着遠方的地域呼喚。而她正好眺望面前無垠的海面,很平靜,很和諧,偶爾有數塊白色的帆兒經過。她喜愛這樣的一片靜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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